几年来,不断翻检岳麓书社的三大本《彭玉麟集》,再读与张恨水齐名的晚清小说家徐哲身《晚清三杰》,三读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培育和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主题重点出版物《彭玉麟传》,彭玉麟渐渐在大脑中形象并鲜活起来,摆脱了昔日那位为民间伸冤、万民爱戴的彭大人的神秘,以及本土官方语言中位高权重、正气凛然的官员的单调。 一提起彭玉麟,人们都要津津乐道他的“三不要”:不要钱、不要官、不要命。其实,不要,传递的对拜金主义、官本位、苟且偷生说不的勇气,并不能容纳更多的内容。引起我的更多思索的彭玉麟是他的“三要”:要爱国,要重教,要公义。 爱国 爱国是不分阶级阶层、政党政权的。在中国古代,主权国家形态很模糊,且往往处于分分合合的动态发展之中。士大夫眼里,往往只有天下,不论国家。彭玉麟所处的时代,乃鸦片战争之后,中国国家形态正在因为西方列强的侵入而强化。所以彭玉麟的爱国更多的超越古代士大夫的境界。彭玉麟出身官宦世家、书香门第。他以身许国,最初的榜样便是其父彭鸣九。彭鸣九最初考取的是清《四库全书》实录馆供事,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文官。然而,《四库全书》中收录有本县大儒王夫之、王介之的书,并有对其穷不变节事迹的褒扬,这对于彭鸣久父子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由此和后来的仕途辙迹可知,彭鸣九谨守家风、廉洁奉公。彭鸣九花甲之年告老还乡,却因为乡里豪强霸占其田产、告状无门,而在气病交加中含恨离世。然而,其一世清名感动了封疆大吏、一代卓越功臣的李鸿章胞兄李翰章,其亲笔为彭鸣九撰写发悼文中有“推为皖中循吏之最”的赞辞。其次是石鼓书院的读书生涯。石鼓书院乃中国四大书院之一。这里,古有“七贤”:韩愈、周敦颐、李宽、李士真、朱熹、张栻、黄干祠。自晚明以来,则走出过伍定相、王朝聘、王廷聘、王夫之、王介之、邹统鲁、夏汝弼、管嗣裘、曾国藩这样的爱国学者、豪杰。彭玉麟以贫寒之士考入石鼓书院,学习非常勤奋,尽管在丧父之年被迫辍学,但湖湘文化的爱国情操已在他身上打下深深的烙印。1852年,彭玉麟由同为衡阳县人的湖北巡抚常大淳之次子常豫举荐,入曾国藩所办的团练陆营。彭玉麟答应曾国藩出山做官,其抱定的初心就是爱国二字。这无论从他当初与曾国藩“功成身退”的约定,还是从后来的奏折中都不难看出:“臣本寒儒,佣书养母,丁母忧(母亲逝世),闻粤逆之乱,激于义愤,慷慨论兵,曾国藩谬采虚誉,强令入营,臣勉应其招,墨绖(守丧期间)从戎,初次谒见,即自誓不求保举,不受官职。”其应招出山,是爱国;其辞官不受,也是爱国。“人之才力,用久则竭;若不善藏其短,必至转失所长。”这便是他一生数十次辞官的理由,赤胆忠心,可鉴天日。在上述辞官奏折的最后,彭玉麟的最后一句是这样:“报国之日正长,断不敢永图安逸也。”诚如斯言,彭玉麟最后辞去的官职是兵部尚书,时年六十八岁。兵部尚书相等于现在的国防部长,官阶是一品。但就在这一年,中法关系紧张,战争一触即发。朝廷命彭玉麟以钦差大臣筹防广东。彭玉麟奉召即行,由衡阳骑快马进入广州。这就是张之洞说的“加官不拜,久骑湖上之驴;奉诏即行,誓翦海中之鳄”。可以说,中国士大夫有所为有所不为的精神,聚焦在彭玉麟身上,从而让其形象风骨如鹤立鸡群一般突出。1885年3月,被彭玉麟任用的老将冯子材取得镇南关大捷,但清廷在主和派首领李鸿章的极力劝说下决定议和,息事宁人赔偿法军,中法战争中方不败而败、法国不胜而胜。得知消息后,彭玉麟一连写了四首《感事》诗: 其一 日南荒徼阵云开,喜有将军破敌来。 正荡妖氛摧败叶,已寒敌胆夺屯梅。 岩廊忽用和戎策,绝域旋教罢战回。 不许黄龙成痛饮,古今一辙使人哀! 其二 撤尽熊罢关外军,藩封拱手让夷獯。 日边浊雾凭谁拨,海上愁丝为底棼。 政府苦心应有在,廷臣清议竟无闻。 中华大地供蚕食,还策澶渊一役勋。 其三 数凭天定理难伸,九仞功亏咎在人。 一旦撤兵真可惜,千秋遗恨更难泯。 不诛憨直君恩厚,普示怀柔帝德纯。 华夏自行宽大政,四夷犬性几曾驯。 其四 扰扰干戈数载中,乾坤不信太蒙戎。 将军报国头甘断,壮士从军胆亦雄。 聚铁九州成大错,靡金万亿付虚空。 一腔热血倾冰海,从此归家只务农。 “其一”,将主和派头子李鸿章骂作秦桧;“其二”更是将当朝统治者斥为自扫国威的宋真宗。“其四”则愤然明志:解甲归田。四首诗有理有利有节,虽“无补时艰”,爱国大义却兀自彪炳千古。除了以诗明志,彭玉麟还上奏清廷《力阻和议片》,并于是年冬,为郑观应《盛世危言》作序,表明对时局的深切忧虑。 中法战争前夕,彭玉麟六辞兵部尚书,那时因为自己年迈让贤,而今长江巡阅使这样的表面自由其实险阻备尝的官职,他也几欲因为悲愤而离职。民间流传彭玉麟六次辞官,非也,仅为六辞兵部尚书。此前,他三辞安徽巡抚、两辞八省漕运总督,急辞两江总督兼南洋通商大臣、力辞兵部侍郎,看起来其官位越辞越高,其实正体现了清廷对其大公无私之心的认可。“愿以寒士始,愿以寒士终”,彭玉麟终生辞官,最后却死在万里长江巡阅使这一得罪人的苦差上。可以说,彭玉麟不仅是中国政坛上最廉洁的官员,还是辞官保节的最牛之人。 重教 尽管由于太平天国运动,彭玉麟失去进一步通过读书考取功名的机会。但从其大量家书可知,彭玉麟一生手不释卷。也许,正因为青少年求学志趣之浓烈与坎坷命运的作弄,促成了彭玉麟一生解不开的教育情结。早在他为曾国藩招募、训练水师时,彭玉麟即曾拿出自己苦心经营募集的军饷的三分之一——白银十万两,资助广本县办教育。这种冒军事失利之风险,搭车为国谋长远之计,是连曾国藩自己也鞭长莫及、爱莫能助的功业。而彭玉麟眼光的过人之处也就在这里。他在同治七年给皇帝的奏折中写道:“天下之乱,不徒在盗贼之未平,而在士大夫之进无礼、退无义,伏惟皇上中兴大业,正宜扶树名教,整肃纪纲,振起人心。” 捐建船山书院,这是彭玉麟一生最值得骄傲的事业。在彭玉麟本人的奏折和书信也可以知道,他把教育视为救国救民于水火的最后一步棋。早在他“誓翦海中之鳄”,为中法战争督办广东防务时,因为不能抽身,他就写信给自己最好的僚友郭嵩焘,拜请其在衡阳筹建船山书院,以船山精神和学术哺育湖湘人才。其信中有如下感人肺腑的句子:“承询船山书院一节。此乃吾衡应办之事,都人士未能早办,已属梓里寡色。……若不兴此书院,无言以对先贤船山先生,且无以对朱、陶二学使,故勉力倡修,择东洲飞浪胜绩之处河地。……此事置诸高阁,实吾衡士林不幸,亦弟之不幸矣。今一茎老骨,远戌海滨,军务已成持久之局。一丝残喘,草露秋霜,未见能生还湘衡,维持此书院规模。……惟期马智泉监工结实,为此船山书院作万世不朽之基,幸甚幸甚!云谷大公祖若慨允,妥定此书院善后良模,使吾衡士林后之学者理学昌明,人才蔚起,则造福无量、颂德无量。” 他给慈禧太后和光绪帝的奏折更见赤诚老臣心:“ 臣与夫子生同里闬,亲读其书,私淑其人,敢不勉竭绵薄,力任重建书院之举。......当此海氛不靖异教庞杂补救之术,惟在扶植人才,出膺艰钜,而人才贤否,端赖学校之陶成。臣以诸生遭际圣明,忝窃蹁分,无济时限,所望二三豪杰,景仰乡贤,乘时奋勉,养其正气,储学通才,是臣区区之私心所窃愿者。”彭玉麟本人为船山书院所撰对联,从另一个角度见出其为往圣继绝学的良苦用心:“一瓢草堂遥,愿诸君景仰先贤,对门外岳峻湘清,想见高深气象;三篙桃浪暖,就此地宏开讲舍,看眼前鸢飞鱼跃,无非活泼天机。”他从王夫之那里继承了浩然正气、勇赴时艰的浓厚的爱国主义思想品质,并希望通过船山书院这一平台代代传承。 公义 公义,大公至义。这在彭玉麟中年督率水师作战和晚年巡阅长江、肃清腐败的两段时期最能见出。 石钟山战役。彭玉麟单身徒步七百里,从衡阳后方穿越敌占区赶赴战场。到达时,只因说了一句“今日,我死日也。义不令将士独死,亦不令怯者独生矣。”军心立即大振。说话间,他率先站立到帅船的船头,就再没人敢当逃兵了。太平军发炮如冰雹,而湘军水勇则如彭玉麟所令:“出其矫捷之身手,与敏锐之眼光,能躲就躲,躲不了杀身成仁。”就这样,水师鄱阳湖湖口大捷,再加上李续宾的陆军大力配合,曾国藩湘军反败为胜。 万里巡江的重要性与必要性,在今天看来或许几乎可以归零。然而,最近,民国画家所画的彭玉麟万里巡江图惊现香港,这反映了当时社会对彭玉麟历史政绩的认可。更重要的意义其实不在政治,而在功德层面,在其对人心风俗的正向推进。彭玉麟万里巡江,肃清长江两岸吏治,换了任何一任官员都不行。这在当时,是震动全国的事情,因为当时的清政府的腐败,已经病入膏肓。可以说,如果多一些彭玉麟这样的刚直官员,朝廷也许还能苟延更长。事实上,在彭玉麟病逝后,不仅其他各地,就是长江两岸,腐败之风也卷土重来,越来越烈。 公义的另一面即毫无私心。 例如创建船山书院,彭玉麟一次性捐出慈禧太后打发他的退休俸银12000元,并在事后上奏条陈:“船山书院延师奖士动用经费,由衡永郴桂士绅捐集,书院则由臣买地改建,业已告成,未支公款,应请恩免造册报部,合并声明,伏乞。”又,彭玉麟晚年在湘江东岸建“退省庵”(与船山书院隔江相对),1869年春巡江还衡阳时,“以渣江旧居久荒圮,于府城东岸作草楼三重自居”,号“退省庵”,此前其客居杭州西湖亦筑有“退省庵”,“皆自建,不烦公费”。筑“退省庵”主要目的是为母丧后补守制三年居住,后来巡江每年在此居住了一段时日。 比起曾国藩、曾国荃兄弟除了在大城市有住所外,另建规模庞大的乡间侯府群(由“白玉堂”、“黄金堂”、“万年堂”、“大夫第”、“富厚堂”“有恒堂”等组成),谁是真正的船山传人,不言而喻。1890年3月,彭玉麟如老农一般卒于衡阳草楼退省庵,时年七十五岁。时任翰林院检讨、后被彭玉麟聘为船山书院山长的王闿运有挽联,以“梅花价”与“血战功”,实事求是论其人品与功过:“诗酒自名家,更勋业烂然,长增画苑梅花价;楼船欲横海,恨英雄老矣,忍说江南血战功”。最不可忽视的是彭生前的“对头”李鸿章的客观评价:“不荣官府,不乐室家,百战功高,此身终以江湖老;无忝史书,无惭庙食,千秋名在,余事犹能诗画传。”彭玉麟的“不”与“要”尽在其中。 溯源 王船山是一位最能“说不”的铁骨大儒。不仅在其皇皇巨著中,每一页都可见对私天下的专制说不的思想。在践行上,显而易见其与隔代传人彭玉麟如出一辙的“三不”与“三要”:当内有鱼龙血战,外有清兵入侵,他也曾豁出性命以身许国,如独闯虎穴、自残救父,如书生起兵、以卵击石;当知复国之事不可为,他坚拒出仕,拒南明朝廷,拒农民军、拒吴三桂、拒清廷,“活埋”拯道,文化救国;在生计极为艰难之时,他接二连三拒绝接济,“冠盖时叩门,千金不一笑。”拒常宁县令、拒衡州知府、拒湖南巡抚……一拒就是四十余年。可以说,彭玉麟是最有资格被称为船山传人的文武双全的一代豪杰。彭玉麟的“三不要”并非横空出世,玉麟风骨最重要的源头,就是被称为湖湘文化精神源头的王船山。 (责任编辑:相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