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衡阳县乡镇简志》(方志出版社2017年12月第一版)”三湖镇”一章”特色地情”一节介绍:“1977年,三湖公社茶园大队马滩生产队发现王夫之遗稿一件,经湖南省博物馆鉴定为国家一级文物。原稿存省博物馆。” 另据《王船山手迹》(岳麓书社1982年10月第一版)“前言”介绍:“《祝钦翁唐世社兄六秩寿言》系王船山于葵丑年(1673年)所撰并书,《孝寿说》原系王船山于庚戌年(1670年)新秋为唐钦文(钦翁)之妻苏太君六十寿辰写的祝辞。在他为唐钦文写六秩寿言时,重书以联成一手卷,并又在其上书写了《后记》。至丁巳年(1677年)初秋,王船山去看望唐钦文,又值苏太君生辰,乃再赋五言诗一首,补书于手卷末尾。《寿言》、《孝寿说》的内容,都是颂扬唐钦文夫妇那些合乎封建时代规范的道德品行的。……此手卷系白绫质地,原藏于衡阳县三湖公社茶园大队马滩生产队唐钦文十二世孙唐望之家,1977年衡阳地区开展文物普查时发现。” 笔者实地调查,自明末以降四百年,马滩一直隶属于一个叫马桥的村落(非韩少功名著《马桥词典》所说的马桥)。2014年,马桥村并入福民村(1956年之前,福民系乡的建制),从此马桥成为自然村。然而,马桥、马滩注定不会消失于历史的尘埃,因为,早在四百年前,王夫之兄弟和他们的父辈在这儿播下了文化的种子。这颗种子不仅深深植根于衡阳县的史册,而且业已揉进一种叫做“风俗人心”的土壤。 四百年前,位于衡阳城区的王家和位于衡阳乡下马桥的唐家是世交。两家的感情至少要追溯到王夫之、唐钦文的祖父辈。王夫之在《两祝》(《寿言》、《孝寿说》)《后记》中写道:“唐氏自翔云公以来,恂恂乎孺子,庄庄乎士,五世如一人一日,荣之者或不能知之,知之者亦不能知其深也。余以世谊,得尽悉其内行……非直以须竹之数相与游也。”翔云公即唐钦文的祖父,明万历“文学”,王夫之《姜斋遗文》有《唐凤仪传》,称述他“躬涵静德,为郡典型。”“五世如一人一日”,是表彰唐凤仪传家五代以来,家风未堕。《寿言》《孝寿说》中更极尽褒扬之辞,赞叹唐氏家风礼仪不但未失,而且增强了:“奚但勿替焉,加隆焉矣。”王夫之还深刻挖掘出了维系这一优良家风的伦理思想底蕴:“父母凝聚于吾心,是吾心之即为父母……以孝以生以寿”。而这一切,也正是王、唐二家五代世交的深根强基所在。王夫之为人说法津津乐道,而纵观王夫之本人的家世,又何尝不是如此? 王朝聘、唐钦文是师徒关系;王朝聘长子王介之与唐钦文也是师徒关系。明朝晚期,王家的经济形势每况愈下,但很明显,论政治名望,还是比唐家更显赫。唐家只是衡阳乡绅阶层的佼佼者。因此,明清鼎革、隐居度日之后的王夫之也能成为唐钦文两个儿子唐端笏、唐端典及从弟唐如心的终生授业恩师。更有甚者,王夫之一度将最小的女儿许配给唐须竹作儿媳,只因不幸早夭而罢;但最终,还是让自己的第四子王敔与唐如心结为儿女亲家。 唐端笏,字须竹,一字躬园,衡阳人,明季诸生,性至孝,父母有疾,侍医药终夜不解带。亲终,附身附棺,纤毫不苟,以此见赏于王夫之。尝得《白沙集》、《定山集》、《传习录》,读之而嗜,迎夫之住馺阁岩,为剖析源流,知后来心学之缪。夫之示以《思问录》内外编、《周易》内外传。著有《惭悦》、《悔说》。《沅湘耆旧集》小传、《小腆纪传》。(据罗正钧《船山师友记》) 1666年,即康熙五年丙午,王夫之48岁,居金兰乡茱萸塘上败叶庐,鬓发渐白。唐端笏奉父命前往拜师。 这则史料在《唐峨臣墓志》里有记载: “岁乙巳夏,抱疴荒径,不闻人语者五十日,唐子须竹投一函以问交,余谢病未遑也。间岁丙午,须竹踏新雨而至,欢然相得之晚。”唐须竹敬佩王夫之的为人与学问,写信给王夫之,请求正式拜师学习。王夫之当时病了一个多月,没能回复。唐须竹后来又冒雨来访,两人相见恨晚,从此开启其从游船山门下直至船山辞世共二十六年的问道生涯。 唐须竹一进了败叶庐——九根木桩、用竹篾围起来的立锥之地式的单房,房顶的几片稻草还在风中飘摇。他产生了强烈的疑惑,此地怎能容下老师如此深厚的学术造诣呢? 见老师既不收分文,又和蔼可亲,唐须竹内心深感老师道德境界之高。唐须竹不断张罗着陪老师外出散心或到自己经营的別馆的小住,如本乡钟武故城(东汉钟武侯国都城)、蒸武二水之湄的躬园、岣嵝峰的馺阁岩书屋、昭阳庵等等,王夫之通常只是串串门而止。王船山对唐须竹的教导主要有两种形式,一是促膝谈心,一是诗歌唱和。正是在与唐须竹等高徒的互动中,王夫之撰写了最著名的一则作品——观生居中堂联:“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意思是说,外在的物质不必强求,人生如白驹过隙,应以活埋精神、珍惜每寸光阴去读书,但做学问不是死读书,不必完全拜倒在古圣先贤脚下,在自己所处的时代要做到别开生面。还有,比如《草堂成》中针对唐须竹上述疑惑的名句:“萧瑟乾坤里,蓬茅亦太荣。”(整个华夏民族的天地如此萧条惨淡,因此我觉得草堂屋顶新铺上的蓬蒿茅草也太荣耀显眼了)。 王夫之对唐须竹的感情,远超出普通的师生情,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超出父子之情。原因笔者认为只有一个,王夫之极其看重学术思想的传承,而在他看来,自己的22名(其中亲属8人)弟子中,唐须竹是最令自己满意的,以至于从一开始,王夫之就将小自己28岁的须竹作朋友看待。 诗缘情,“情之所至,诗无不至(王夫之)”。王夫之一生所作酬答诗歌中,数量上以须竹为最。 兹录船山《与唐须竹夜话》为例: 九春初歇雨,花屐不相期。踏藓亦何适,临风久系思。 秋毫分九级,火电掣双眉。不与通消息,含情更待谁? 不相期、久系思;不通消息、含情等待。秋毫指财产,火电形容旱情。老师对学生除了如此浓烈的思念之情,还如此忧心如焚地担心学生家面临旱灾、今年收成能有几成?这样纯朴而难得的情愫,现代人之中有谁能体会? 甚或只是理解? 一般师友之间往往只有离别才作诗寄托思念之情。船山、须竹则不然。他们经常当面以诗歌唱和。有一年,须竹陪伴王夫之过重阳节,作诗献给老师。王夫之一口气写了组诗《咏菊答须竹》共14首。 《唐躬园墓志》载:“躬园尝得《白沙集、定山集、传习录》诸书,读之而嗜。迎船山先生住馺阁岩,为剖示源流,因知有朱、陆异同,及后来心学之误。”馺阁岩为船山晚年一年一度避暑必去之地,而张罗与陪伴者就是须竹。且看船山当面同须竹切磋的一首诗《同唐须竹游馺阁岩》:“昨日初收梅雨天,青空四幕碧光圆。微风引袂分溪草,断嶂当眉露岳莲。片石偶然留太古,同心无待问他年。斜晖已长青松影,尚惜苔茸映绿烟。”尾联融情于景,其中流露亲密无间的师生情只在意会中。五绝《馺阁岩》为庚戌《怀入山来所栖伏林谷三百里中小有邱壑辄畅然欣感各述以小诗得二十九首》之一:“欲以贻来者,锡之馺阁名。终古知不知,今兹自含情。”馺阁岩在岣嵝峰,此地至今尚存后来为纪念这一对师生建成的船山书屋遗址。 后来,王夫之还写过好些纪游诗,几乎篇篇与须竹有关,如《月坐怀须竹》《与须竹夜话》《昭阳庵同须竹夜话》《为躬园题用念庵韵》《和唐须竹默坐天籁静坐》《同唐须竹游,晏坐馺阁岩因而有作》 《青草湖风泊同须竹与黄生看远汀落雁》《新秋同唐古遗、须竹游钟武故城,归坐小轩夜话》等。留下许多动人的佳句,如“知子岣嵝阴,遥遥接清玄”,“闲堂剪烛夜如何,银汉疏风古树多” 等。 唐端笏酷爱读书,对哲学问题格外偏好,常常是问题不断。王夫之四十岁以前所写的哲学笔记,就是在与该生一问一答的探讨中逐步得到完善,最后成书,形成哲学代表作《思问录》内外传,以及《周易》内外传。 1673年,正值王船山饥寒交迫的日子,“贫无书籍纸笔,多假之故人门生,书成因以授之。”然而,为了给世交的兄弟唐钦文祝寿,船山破例购白绫作稿纸。据笔者研究所及,这是王船山毕生人情应酬中一次最高规格的礼节。也应证了船山后学、清末湘潭学者罗正钧的推断语:“其(指唐须竹)名屡见船山集中,盖船山受业弟子中所倚为奔走后先者也。” 须竹之名屡见船山诗文集中,船山在临终半年前的伏天,还特为须竹重新誊写1674年创作的散文《惜余鬒(zhěn)赋》。鬒,稠美乌黑的头发。惜余鬒,就是爱惜我们的头。发型是民族文化最重要的标志之一,清朝初年下达剃发令,宣称“留发不留头。”王夫之终生未剃发,在预感自己不久于人世之时,王夫之给自己最器重的弟子留下了最后一篇特殊的讲义,更像是永久道别的书信。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王夫之最想要交代的善言是关于保持民族气节的话,所以此文和几个月后的绝笔散文《船山记》一道成为千古奇文。“始自今以延延兮,羌百龄而犹参。往者既已返乎皇天兮,遗来者之归后土;惟兹心之硕兮,永不食于终古。”(今后我的头发要让它长远地留着,一直到百年之后;已经梳落了的头发只是自然现象,现在头上之发,我要让它与我在生命结束的时候一同回归大地。我的这颗心很大,永远不会被时间吞噬。)誊写完成,王夫之还动情地写下后记:“余既将挥手谢躬园返于冥漠,衔情永夜,孰与言者?躬园亦孰复与言者?”知交之情,可以想望。 船山长兄王介之(曾经做过唐须竹父亲的启蒙老师)、第四子王敔均有长歌赠予须竹,亦可侧知须竹之识量境界。犹如孔子之有子贡。子贡在孔子殁后,为孔子守墓六年,倍于其他弟子;须竹则“筑室山中以终”(《船山师友记》),以绎船山之学。须竹一生成书两百余卷,惜毁于兵火。仅有“独语无与酬,遥心托寒水”等雅洁隽永片羽浮光之句,呼应“不与通消息,含情更待谁”。可见其与船山相契之默,令人低徊。所幸的是,这一对如云从龙的师生际会毕竟载史册中留下令人神往的一页。“见之功业者,虽广而短;见之风俗人心者,虽狭而长。”三百多年前,王夫之曾如是说,唐须竹亦曾如是深信不疑。所以至今有他们的追随者:守望须竹故里的后代唐望之,家住昔日须竹先生书舍躬园的笔者。 (责任编辑:相天) |